诗曰:
恩爱牵缠不自由,利名萦绊几时休?
放宽些子留余福,免致中年早白头。
话说潘金莲醉卧葡萄架,西门庆金蝉打银鹅,也是《金瓶梅》里非常有名的段子。
西门庆见天色已晚,便扶她进屋继续风流快活。到次日,潘金莲酒醒起床,却发现昨儿穿的那双红鞋,找来找去少了一只。
潘金莲便问春梅,春梅说:“昨儿我只顾着与爹一起搀扶娘进屋,是秋菊去抱娘的铺盖。”
潘金莲又叫来秋菊盘问,秋菊说:“我昨儿没看见娘穿鞋进来。”
潘金莲就骂:“你胡说八道!我没穿鞋进来,难道我是赤着脚进来的?”
秋菊说:“娘你若穿着鞋,怎么屋里会没有呢?”
潘金莲一听来了火,大骂:“贼奴才,只会傻站装憨儿!无非就在这屋里,你还不快点帮我找?”
这秋菊连忙满屋子搜寻,三间屋里,床上床下,都找个遍,也没找到那只鞋。
潘金莲就说:“难道我这屋里有鬼,摄了我这只鞋去了。连我脚上穿的鞋都不见了,还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什么?”
秋菊说:“有可能是娘落在花园里忘记了,没穿进来哩。”
潘金莲破口大骂:“你这浪货,想必是被考晕眼了,我鞋有没有穿在脚上,我自己能不知道?”又叫春梅:“你跟着这奴才,看她在花园里可能找到。找到了便罢,要是找不到,就叫她在院子里顶石头跪着。”
这春梅真个押着她,来到花园里到处寻找,包括葡萄架那边,里里外外翻了个遍,也没找到!这正是:
都被六丁收拾去,芦花明月竟难寻。
春梅便在一旁骂到:“奴才,你这下子是媒人婆迷了路儿——没的说了,王妈妈卖了磨——推不了了吧。”
秋菊说:“不知什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,昨儿我明明见娘没穿进屋的。你昨儿开花园门放了那个人进来,难道被人捡了去?”
春梅听了,一口稠唾沫啐过去,骂道:“贼见鬼的奴才,怎么又怪起我来了!六娘叫门,我能不替她开?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会仔细瞧瞧,还敢说嘴儿!”说着便押她回房。
潘金莲见二人空手而回,便叫春梅把她拉到院子里跪着。
秋菊仍不甘心,说到:“等我再去花园里找一遍,找不着随娘打吧。”
春梅说:“娘别听她的。花园里早扫得干干净净的,就是一根针也找出来了,哪里去找鞋出来?”
秋菊也恼了,瞪了春梅一眼,说到:“等我找不出来再说,叫娘随便打就是了。你在旁边戳什么舌头根?”
潘金莲也对春梅说:“也罢,你跟着这奴才,看她怎么个寻找?”
这春梅又押着她,在花园山子底下,各处花池边,松墙下,到处寻找一遍,还是没有。
这下春梅可得了理,上来就给她两个耳刮子,又拉回来见潘金莲。
秋菊又想起什么,便说:“还有那个雪洞里没找哩。”
春梅说:“那藏春坞是爹的暖房儿,娘这一向又没到那里。我看你再找不着,又怎么说!”于是押着她,来到藏春坞雪洞内。
洞中正面是张坐床,上下翻个遍,连旁边香几都找了,也没有。又欲向书箧内寻找,春梅说:“这书箧内都是爹的拜帖纸,娘的鞋怎么能到这里头?你这是故意拖延吧!翻的到处乱哄哄的,若是被爹看到了,你歪剌骨子死定了!”
正说着,只见秋菊说:“你看!这不是娘的鞋?”
只见一个纸包内,裹着些棒儿香与排草,取出来与春梅瞧:“这是怎么找到的?刚才还一个劲儿挑唆娘打我哩!”
春梅看了,果然是一只大红平底鞋儿,就说:“是娘的,怎么能跑到这书箧内?好奇怪哟!”于是一起走过来见潘金莲。
潘金莲就问:“这是在哪里找到的?”
春梅说:“藏春坞,在爹暖房书箧内找到的,和些拜帖子纸、排草、安息香包在一起哩。”
潘金莲拿在手内,与她的那只一比,都是大红四季花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,绿提根儿,蓝口金儿。只有鞋上锁线儿差些,一只是纱绿锁线,一只是翠蓝锁线,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。
潘金莲登在脚上试了试,感觉这一只比原来那只鞋略紧些,这才知道原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,心中暗骂:这贼强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悄悄藏放在那里的。不想又被俺翻将出来。又瞧了一会子,便说:“这鞋不是我的。奴才,快给我到院子里跪着去!”还吩咐春梅:“叫她再拿块石头顶着。”
那秋菊哭了起来,说道:“要不是娘的鞋,是谁的鞋?今儿替娘找出鞋来,也要打;要是找不出来,还是个打!”
潘金莲骂道:“贼奴才,休要狡辩!”说着揪着秋菊的耳朵,拉到院子里跪着。
春梅呢,真个抱来一块大石头顶在她头上。
潘金莲这才回屋另换了一双鞋穿在脚上,又嫌房里热,吩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,梳头去了。
再说陈敬济早上从铺子里进来找东西,走到花园角门前。见小铁棍儿正在那里玩耍,看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,就问:“姑夫,你拿的什么呀?给俺玩会吧!”
陈敬济说:“这是别人典当的网巾圈儿,来赎回,我要拿出来给人家哩。”
那小铁棍笑嘻嘻地说:“姑夫,你给我玩会吧!我用一件好东西跟你交换可好?”
陈敬济说:“傻孩子,此物是人家典当的。你若想要,我再另找一副儿给你玩吧。先说说你有什么好东西,拿过来我瞧瞧。”
那小铁棍便从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给陈敬济看。
陈敬济接过来瞧了一会儿,就问:“这是哪里弄的?”
小铁棍便笑嘻嘻地说:“姑夫,我对你说了吧!我昨儿在花园里玩耍,看到俺爹栓着俺五娘两只脚儿,在葡萄架儿底下,摇摇摆摆的一歇子。后来爹去另一边了,俺就过来找春梅姑要果子吃,在葡萄架底下恰好捡了这只鞋。”
陈敬济听罢,大喜过望,又仔细端详一遍,见是:曲是天边新月,红如退瓣莲花,把在掌中,恰刚三寸。便猜到这定是潘金莲脚上之物,就说:“这个我先收下,明儿再找一对好圈儿给你玩吧!”
小铁棍说:“姑夫你可别哄我,明儿若不给,俺就只管问姑父要哩。”
陈敬济一拍胸脯说:“我从不会哄小孩的。”
那小铁棍听了,笑呵呵地跑一边玩去了。
这陈敬济将这只红鞋藏在袖中,视为至宝,暗自寻思:我几次想戏弄她,她满嘴是说辞儿,都是到了中间掉链子了。不想这回天赐良机,这鞋落在我手里。今儿看我不着实撩她一番,还怕她不上帐儿怎么地?”这正是:
时人不用穿针线,哪得工夫送巧来?
陈敬济袖着鞋,直奔潘金莲房中而来。转过影壁,却一眼看到秋菊跪在院中还顶着石头,就嘲笑她说:“小大姐,为什么来?投充了新军,又举起石头来了?”
潘金莲在楼上听见,便问春梅:“看看是谁说她举着石头的?难道这奴才不是用头顶着的?”
春梅说:“是姑夫来了。秋菊正在顶着石头哩。”
潘金莲便贴着窗棱子,对下喊:“陈姐夫,楼上没人,你上来。”
这小伙儿打步撩衣上楼而来。只见潘金莲在楼上,前面开了两扇窗儿,挂着湘帘,正在临镜梳妆呢。
这陈敬济走上前来,拉过旁边一个小凳子坐下,见她那黑油般头发,正手挽着梳,发长及地,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,缵上戴着银发髻,还垫出一丝香云,鬓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,露着四鬓,打扮的就是活观音一般。
陈敬济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。又瞧了一会,只见潘金莲收拾毕,掇过妆台去了,又向面盘内洗了手,穿上外套,这才叫春梅端茶过来给他喝。
那陈敬济看的眼都直了,见春梅进来便不好意思地笑着,接过茶也不做声。
潘金莲就问:“姐夫,你不喝茶只顾笑什么?”
陈敬济说:“我笑你肯定不见了什么东西儿?”
潘金莲怔了一下,就问:“贼短命鬼!我不见了东西,关你什么事?你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陈敬济说:“你看你,我这好心倒做了驴肝肺,你倒讪起我来了。既然这样说,那俺走了便是。”说罢抽身就要走。
潘金莲却一把拉住他,说道:“怪短命的,真拽!定是来旺儿媳妇子死了,你这是没了想头了,今儿怎么又想起老娘来了。”又问:“你猜着我不见了什么东西了?”
这陈敬济便从袖中取出来,提着鞋拽靶儿,笑着说:“你看这个是谁的?”
潘金莲伸手就要去夺,骂道:“好个短命鬼,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!叫我打着丫头,到处寻找不到。”
陈敬济连忙收回,藏入袖中,问她:“你怎么也不问问,这是怎么到我手里的?”
潘金莲说:“我这屋里还有谁来?定是你贼头鼠脑,偷了我这只鞋去了。”
陈敬济说:“你老人家也不知道害羞。我这两天何曾进过你这屋子?怎么个偷你的?”
潘金莲说:“好贼短命,等会看我可对你爹说,倒是你偷了我鞋,还问我羞不羞?”
陈敬济说:“你就会拿爹来吓我吧。”
潘金莲说:“你胆儿多肥呀!明知道你爹与来旺儿媳妇子有一腿,你还调戏她,你什么时候怕过他?既然不是你偷了我的鞋,这鞋又怎么落在你手里的?还不如实供出来,交还与我,咱俩拉倒。自古物见主,必索取。但道半个不字,叫你死在我手里。”
陈敬济说:“你老人家是个女蛮子吗?只会的放刁耍赖。今儿这屋里也没别人,咱们好话好说,你如果想要鞋,就拿一件东西跟我交换,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。”
潘金莲说:“好短命鬼!我的鞋应当还我,叫我拿什么与你交换?”
陈敬济笑着说:“五娘,就用你袖中的那方汗巾儿赏给儿子,儿子便将你的鞋还给你。”
潘金莲说:“我明儿再寻一方好汗巾儿,这汗巾儿是你爹成天眼里见过的,不方便给你的。”
陈敬济说:“我就不。别的给我,俺还不要哩!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。”
潘金莲笑着说:“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鬼!我也没功夫与你纠缠。”于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,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扔给他。有诗为证:
郎君见妾下兰阶,来索纤纤红绣鞋。
不管露泥藏袖里,只言从此事堪谐。
这陈敬济连忙接在手里,闻了又闻,又给她深深地唱个喏。
潘金莲吩咐说:“好好地藏着,休叫你家大姐看到了,她可不是个好嘴头子。”
陈敬济说:“儿子知道了。”这才把鞋还给她。
潘金莲接过,试穿了一下,还真是那天丢的一只。
陈敬济趁机把小铁棍儿昨儿在花园怎么捡到的,还把看到她被栓在葡萄架下与西门庆做那个一事儿重点说了一遍。
潘金莲听了,粉面通红,说道:“你看这贼小奴才,把我这鞋怎么弄的这么漆黑的!看我可叫他爹打他。”
陈敬济忙说:“你可得了吧!打他不打紧,敢就赖着我身上,说是我说的。千万不要跟爹说哩。”
潘金莲说:“那小奴才知道的太多了,我若饶了他,就是饶了蝎子。”
两人正说在热闹处,忽听小厮来安儿过来找陈敬济,说道:“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。”
潘金莲送他下楼,见他们走远了,便回头叫春梅取板子来,要打秋菊。
秋菊不肯躺下受打,反问:“娘的鞋找到了,怎么还要打我?”
潘金莲就把陈敬济送来的鞋递给她看,骂道:“贼奴才,你说昨儿那只是我的,那这只又是从哪里来的?”
秋菊看到后,怔住半天,说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儿,怎么又跑出娘的第三只鞋来了?”
潘金莲喝骂:“好大胆奴才!你这是拿谁的鞋来搪塞我,难道说我是三只脚的蟾?”不由分说,叫春梅将她摁住,打了十几大板子。
秋菊捂着屁股痛哭,瞧着春梅说:“都是你开的门,叫人进来,收了娘的鞋,还叫娘打我。”
春梅骂道:“都怪你收拾娘铺盖不仔细,把娘的鞋弄丢了,娘打了你这几下儿,还敢抱怨人!幸好是只破鞋,要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,你也赖这个赖那个的?多亏娘手下留情儿,还打的少。要是我,外边叫个小厮,怎么也得打上二三十板,看你能怎么着?”
几句话骂得秋菊忍气吞声,不敢吱声了。
再说西门庆叫来陈敬济,令他封尺头礼物,送去祝贺千户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。准备妥当,便派钺安给送去。然后西门庆在厅上陪着敬济吃完饭,这才过来潘金莲这边。
这潘金莲千不该万不该,把小铁棍儿捡鞋之事告诉西门庆一遍,又说:“都是你这没材料的货,大白天就干勾当!叫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捡去了,拿到外头,谁个没瞧见。幸好被我知道了,要回来。你也不打他两下,到时出去把话说的稀碎,你不羞俺也羞的慌。”
西门庆也是脑袋一根筋,只听说是小铁棍儿捡的鞋,却不问潘金莲谁告诉她的,一股脑走到前边来找小铁棍儿。。
那小猴子浑然不知大祸临头,正在石台子上玩耍呢。
西门庆气呼呼走上前来,揪住小铁棍儿衣领儿,拳打脚踢,被打得杀猪般嚎叫起来,直到昏死过去才住手。
这小孩子躺在地下,昏死过去半天了,来昭两口子听到动静忙跑来扶救,叫唤半天才苏醒过来。只见小铁棍儿被打鼻口流血,忙抱他回到房里慢慢问他,这才知道是因为捡鞋之事惹祸上身。
这小铁棍儿的娘一丈青知道后,便气忿忿地走到后边厨下,指东骂西,一顿海骂:“贼不得好死的淫妇,王八羔子!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冤什么仇?他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,知道个什么?知道笔在哪块儿?无缘无故地挑唆打俺孩子一顿,直打的鼻口中流血。如果给俺打死了,淫妇、王八儿也不能得个好死!”
一丈青先是在厨房里骂,仍不解气,后又到前边骂,整骂了二三天还不肯罢休。只因潘金莲这几天在房中陪着西门庆喝酒,还不得而知。后来潘金莲知道后,又惹出一场血雨腥风来。这正是:
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
诚哉是言也,弄物不知名。
秋水堂论金瓶梅京东好评率99%无理由退换京东配送官方店旗舰店¥53.4购买
(未完待续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