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报·五色土
作者张德斌古典名著《红楼梦》之经典,就在于它庞大丰富的内容,都是通过细节来表达的。新的一年里,拟写一组小文,把那些细节也“细细”地说来,此为首篇,说说“绳床”。《红楼梦》在开篇交代作者写书的缘由时说:……虽今日之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,其晨夕风露,阶柳庭花,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。……人民文学出版社年3月北京第1版、年7月北京第3版《红楼梦》(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)是目前印刷次数最多、发行量最大、流传最广的版本。该版本对“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”的注解是:茅椽蓬牖——代指草房陋室,贫者所居。茅、蓬都是野草。椽(chuán传),房椽子;牖(yǒu友),窗户。瓦灶绳床——瓦灶为土坯烧成的简陋的灶,俗称行灶。绳床亦名胡床、交床,为一种简易的坐具。《演繁露》:“今之交床,本自虏来,始名胡床……唐穆宗时又名绳床。”以上注解中,“茅椽”、“蓬牖”都还说得过去,“瓦灶”解释欠妥,“绳床”解释尤其不通。首先,茅椽、蓬牖,此二词极言其人居所之简陋——茅椽,以茅草为椽;蓬牖,以蓬蒿为牖。虽然说到了“椽”(椽子)、“牖”(窗户),实际上并没有椽子,也并没有窗户——因为茅草既当不了椽子,也当不了窗户,故其所居处就是一个聊胜于无的茅草棚子。瓦灶,也应按照同样的思路来理解,即“以瓦为灶”,也就是用两块石头架起一个瓦片当灶,实则并没有所谓的灶。上述注解称“瓦灶为土坯烧成的简陋的灶,俗称行灶”,属于望文生义,因为这样解释虽然也表达了简陋之意,但其程度与“茅椽”、“蓬牖”是根本没法相比的。前述注解称,“绳床亦名胡床、交床,为一种简易的坐具。”并引述古代文献、宋代程大昌所撰《演繁露》称:“今之交床,本自虏来,始名胡床……唐穆宗时又名绳床。”貌似有理有据,实则似是而非、张冠李戴。作为坐具的“绳床”,古代文献里多有记载,比如《晋书》卷九十五、列传第六十五《佛图澄传》:“(澄)乃与弟子法首等数人至故泉源上,坐绳床,烧安息香,咒愿数百言。”唐代玄奘《大唐西域记》卷第二《三国》之《印度总述》:“至于坐止,咸用绳床。”宋代王观国《学林·绳床》:“绳床者,以绳贯穿为坐物,即俗谓之交椅之属是也。”需要指出的是,“绳床”这种坐具,并非纯以绳为之,它的主体构件仍是木材,只是在上部承坐部位以绳相接。王世襄在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专辟“交杌”一节,讲的就是此物:“明式的交杌,最简单的只用八根直材构成,杌面穿绳索或皮革条带。比较精细的则施雕刻,加金属饰件,用丝绒等编织杌面;有的还带踏床。也有杌面用木棂造成,可以向上提拉折叠,它是交杌中的变体。”关键问题在于,“绳床”或者“交椅”这种坐具,虽然便携,但并不一定简陋,事实上甚至有极为名贵者。北齐杨子华所绘《校书图》(原本已佚,现存宋摹本,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),讲的是北齐天保七年(年)文宣帝高洋命若干士大夫刊定群书的情景,场面雍容华贵。其中一名文士即坐于“绳床”之上,身边仆佣侍女环绕。虽然不清楚此文士所坐之“绳床”的材质,但从其场面可以推想,必非廉价之物。王世襄在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介绍了四件“交杌”,材质均为有“木中黄金”之称的黄花梨,做工也极讲究,其中一件且明确系宫廷用具。黄花梨交杌从《红楼梦》书中上下文意思来看,茅椽、蓬牖、瓦灶、绳床都是用来形容其人“一技无成,半生潦倒”而不得不过上的衰败、破落至极的生活。如果“绳床”一词系指“交椅”、“交杌”这类坐具,那么其隐含的简陋、落魄之意就完全不能传递出来。“茅椽”、“蓬牖”、“瓦灶”均为自我调侃的用法,意为“无椽”“无窗”“无灶”。跟它们的用法一样,“绳床”即“以(一根)绳为床”,绳为极细之物,以之为床(卧具)的潜台词也是说根本没有床。顺便提一下,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红楼梦语言词典》(周定一主编)将“瓦灶绳床”解释为“瓦制的炊具,绳索做的床,形容家境贫寒”;同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新编红楼梦辞典》(周汝昌等主编)将“瓦灶绳床”解释为“瓦制的灶,绳索做的床,都是简陋的生活用具”。这两种解释都跟没解释一样,而且都带有强烈的主观先行色彩——不是从“瓦灶”“绳床”这两个词中读出“简陋”“家境贫寒”的意味,而是先认定他“家境贫寒”了,再把这两个词往“简陋”的意思去牵强地理解。实际上,“绳索做的床”未必简陋,现代由棕绳所编结的床垫,就有十分奢华昂贵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