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，我们聊聊詹糖香，这是一种已经失传近千年的香料。
前几天PNAS《美国科学院院报》上刊登了一篇论文，讲述法门寺地宫宝函中供奉香料的检验结果。
虽然文中并未得出明确结论，但也为詹糖香这一失传香料提供了实物证据。詹糖香为何物，它有哪些曲折的历史呢？
詹糖香是冷门中的冷门，《香乘》中除了一段常规的文字描述外，只在春宵百媚香、千金月令熏衣香（《陈谱》）两个香方中出现。另外《外台秘要方》中记载了备急裛衣香方和千金翼薰衣湿香方（《千金翼方》中为熏衣香方）两个使用詹糖香的方子。由盛唐至今，国人对詹糖香的认识也有颇多错谬。
詹糖香的文献考证
詹糖香最早出现在南北朝范晔的《和香方》自序中：
“麝本多忌，过分必害。沉实易和，盈斤无伤。零藿虚燥，詹唐（糖）黏湿。”
随后陶弘景在《本草经集注》中记述：
“沉香、薰陆香、鸡舌香、藿香、詹糖香、枫香，并微温。悉治风水毒肿，去恶气。薰陆、詹糖去伏尸。鸡舌、藿香治霍乱、心痛。枫香治风瘾疹痒毒。此六种香皆合香家要用，不正复入药，唯治恶核毒肿，道方颇有用处。詹糖出晋安岑州。上真淳泽者难得，多以其皮及柘虫屎杂之，唯轻者为佳，其馀无甚真伪，而有精粗尔。”
陶弘景在此第一次详细描述了詹糖香的特点，用于合香，产自晋安、岑州，纯净的原料难得，多有树皮虫屎杂质，结合《合香方》中詹糖黏湿的描述，可以确定詹糖是一种粘稠的树脂。
之后《梁书》中出现了盘盘国进贡的记载：
“盘盘国……中大通元年五月，累遣使贡牙像及塔，并献沉檀等香数十种。六年八月，复使送菩提国真舍利及画塔，并献菩提树叶、詹糖等香。”
盘盘国是3世纪-7世纪时马来半岛的一个小国，其地理位置在马来半岛东岸，暹罗湾附近。盘盘国显然是一个佛教国家，它不但进贡了佛舍利，还一并送来了菩提叶和詹糖香，可以想见，当时詹糖香也是供奉佛祖的一种重要的圣物。
进入唐朝后，《唐六典》中记载了广州、越南进贡詹糖香的情况：
“广州、安南并贡龟壳……甲香，韶州竹子布，冈州甲香、詹糖香。”
更明确的记载是在《新修本草》中：
“詹糖树似橘。煎枝叶为香，似沙糖而黑，出交广以南。”
这里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新信息，詹糖树像橘树、詹糖香的来源是煎煮詹糖树的枝叶，成品形态像黑沙糖（薛爱华认为是其中掺杂了炭粉，我们后文会提到。），并且明确产地在交广以南，交即是交州，即越南。
唐朝高僧鉴真，在东渡日本时也带了很多詹糖香过去，《唐大和上东征传》中记载：
“麝香廿剂，沈香、甲香、甘松香、龙脑香、膽（詹）唐香、安息香、栈香、零陵香、青木香、薰陆香都有六百余斤”
在第五次东渡时，由于遭遇风暴，鉴真一行漂流到海南岛，在岛上，他们发现了许多詹糖香树：
“膽（詹）唐香树，聚生成林，风至，香闻五里之外”
鉴真出发时就随行带了詹糖香，而且詹糖香也是佛教中的重要香料，鉴真在岛上重新遇到詹糖香树时，肯定不会认错，这说明海南岛的确有詹糖香出产。
宋朝时，虽仍有詹糖香进贡，但进贡量和使用范围已经远不及盛唐了，并且此时可能发生了“詹糖香→橄榄香”的转变。比如《图经本草》中就明确表示：
“又有詹糖香……唐方多用，今亦稀见。”
在日本文献中，詹糖香最早出现在登记法隆寺财产的《法隆寺伽蓝缘起并流记资材帐》（公元年）中：
其中登记詹糖香有46两，这些香料大多用于制作炼香。比如日本后世的《薰集类抄》中记录了30个“梅花”方，其中18个使用了詹糖。
在日本炼香中，詹糖除了作为呈味香料，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粘合剂，通常搭配炼蜜使用。
从来源看，日本用的詹糖全部来自大唐的转口贸易，当唐朝灭亡，中国人自己都少见詹糖香时，日本也就不再使用了。到平安时代后期，詹糖香就很难再买到，这可能是《薰集类抄》中部分“梅花”方不再使用詹糖的原因。田中圭子在《薰集类抄之研究》中指出，室町时代之后的薰物书中记载：
“占唐は近年日本へは渡らざる物なり”（近年没有詹糖香渡来日本）。
“占唐はむかしはからよりわたり，いまはなし”（詹糖香自古就有，现在没了）。詹糖香在日本彻底绝迹了。
而在中国，詹糖香并未完全消失，比如明朝李时珍就在《本草纲目》中记载：
“詹糖香……其花亦香，如茉莉花香气。”
《香乘》中也记载：“野悉蜜香……与岭南詹糖相类。”
如果说明朝人还对詹糖有些许认识，清人就完全不知道什么是“詹糖香”了。清人吴其濬在其《植物名实图考长编》中称：
“詹糖香……今宁都州香树形状正同，俗亦采枝叶为香料，开花如桂，结红实如天竹子而长圆，图以备考。湖南有一种野樟，叶极香，甚相类，夏时结子，稍异。”
这实际上是非常武断和莫名其妙的结论，这段文字没有任何出处，应该是吴其濬首创，他认为宁都州有一种香树（红果钓樟）与詹糖香的部分描述相似，也可以做香料，便得出了这个草率的结论。
之后《中华本草》沿袭了这个错误，并直接得出结论：
“詹糖香……药材基源为樟科植物香叶子的树皮或叶。拉丁植物名：LinderaerythrocarpaMakinl。采收和储藏：枝叶采收后，洗净切碎，加水慢火煎熬即成。”
这是我用红果山胡椒熬制的“假詹糖香”，带有动物气息的焦糖味
关于詹糖香的误解和错谬就此传播开来。
年，著名汉学家薛爱华在其代表作《撒马尔罕的金桃》中指出，詹糖香就是橄榄香。那么，什么是橄榄香？詹糖又为何会是橄榄香呢？
橄榄香从岭南来
中原人知道橄榄这种植物，大概可以追溯到汉武帝，此后橄榄长期作为一种异果进贡给皇帝。唐人刘恂在《岭表录异》中第一次记载了橄榄树脂，当时称为橄榄糖：
“不用铁钉，只使桄榔须系缚，以橄榄糖泥之。糖干甚坚，入水如漆也。”
“树枝节上生脂膏如桃胶。南人采之，和其皮叶煎之，调如黑饧，谓之橄榄糖。用泥船损，干后坚于胶漆，著水益干耳。”
描述了用橄榄树脂修补船漏洞的异事。
宋人《桂海虞衡志》则记载了橄榄香：
“橄榄香。橄榄木脂也，状如黑胶饴。江东人取黄连木及枫木脂以为榄香，盖其类。出于橄榄，故独有清烈出尘之意，品格在黄连、枫香之上。”
《说郛》引用《坦斋笔衡》的说法：
“两广惟产橄榄香，出广海之北，橄榄木之节目结成，状如胶饴而清烈，无俗旖旎气，烟清味严，宛有真馥。”
由这些文献可以看出橄榄香（榄糖）与詹糖香十分相似，他们产地相同、且都是粘稠的树脂、都会带有树皮虫粪等杂质、都可以用树皮、枝叶煎煮而成。
“橄榄”这个名称可能来自侗台语系的百越人，橄榄传入中原后，词义一直很稳定，指橄榄科橄榄属的多种南方乔木，其中代表物种的就是橄榄Canariumalbum。整个橄榄科又被称为香脂科，乳香、没药、秘鲁圣木、柯巴脂都属于该科，作为橄榄科代表的橄榄自然也能产生树脂，这种树脂就是橄榄香，生闻是非常清新的柑橘柠檬、木质味，品质好的气味非常像雪碧。
橄榄C.album全年都能产生树脂，在广东福建产地，橄榄树脂中挥发油含量较少，树脂分泌后不久就会变成深色的固体，香味也会随之变淡，这种深色的固体就是前文中用来补船的榄糖。
因为榄糖遇热变软易塑形，并且不伤首饰，银匠的錾刻台最早就是用榄糖做的，至今錾刻台仍称为榄糖。
在海南、越南等热带地区，橄榄树脂中挥发油含量增高，橄榄香则呈现出粘稠的膏体状态，即使凝固，香气也会很浓郁。
如今更常见的橄榄树脂是产自菲律宾吕宋橄榄C.luzonicum的榄香脂，英文称为Elemi，由于稳定性好，榄香脂精油是洗护产品中非常常见的香精原料。
不管哪个品种的橄榄香，它的缺点就是不耐高温，由于柠檬烯等单萜的特性，橄榄香在高温中只剩下淡雅的木质底味。
揭开詹糖香的神秘面纱
有前文的文献交叉论证，综合产地、性状、用途，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，现在通行关于詹糖香的来源是错误的，它不是红果钓樟或者山姜子、香叶子之类的任何一种樟科植物。
我们也推断出詹糖香可能就是橄榄香，虽然这个结论薛爱华在上世纪就已经提出，但一直没有得到重视和明确的证实。我们可以看看薛爱华的论述：
“这种榄香被称为詹糖。“trm”（詹）是安南语“kanari”（即橄榄属树）的读音。詹糖香实际上就是能够产出柯巴脂的橄榄的榄脂。唐代时在岭南的某些地区，很可能是在靠近安南边界附近的地区，就生长着这种詹糖树。但是当时的北部湾是詹糖香的最主要的产地。它是一种有柠檬和松节油香味的，略呈白色的颗粒状物质，但是由于混合了炭，所以用它制成的詹糖香通常都是黑色的。苏恭说：“詹糖树似橘，煎枝叶为香，似沙糖而黑，出交、广以南。”詹糖香在长安的使用，必定也和北部湾一样，是用来在神坛上焚烧的。”
薛爱华在此处参考了法国植物学家克雷沃斯特CataloguedesproduitsdelIndochine.《印度支那产品报告》中的内容。
越南人收集橄榄香（詹糖香）
越南人（包括古安南人）称橄榄为“Trmtrng”，这可能就是中文“詹糖、占唐、膽糖”的由来。同时，他们收集橄榄香之后，在其中掺入木炭粉，然后裹到竹签上，做成简易的竹签香，作为祭祀拜佛的熏香使用，这也是薛爱华认为文献中描述詹糖香似黑沙糖的原因。
更为有力的证据是中国科研团队5月17日刚发表在PNAS上的成果，团队分析了法门寺地宫中供奉的香料，其中一块黄色的香料中检测出榄香烯，被鉴定为榄香脂。
检测结果结合前文盘盘国随佛舍利进贡詹糖香，以及唐代没有使用橄榄香（只有民间补船使用榄糖）的记录来看，地宫中的黄色香料可能就是詹糖香。
当然这篇文献的贡献不只于此，这次是国内首次发现合香香品的实物，是一款沉乳合香。也是国内少有应用GC-MS检测出土香料的实验，希望以后这样的高质量研究越来越多吧！
我们可以就此梳理詹糖香的历史脉络，它在魏晋南北朝通过佛教和朝贡贸易进入中国，在唐朝大放异彩，甚至成为皇室的供奉用香，同时它也传入了日本，成为贵族炼香不可缺少的部分。但经历五代十国的混乱之后，詹糖香逐渐被人遗忘，却在宋朝以橄榄香的新名字重新回归。此后，詹糖香经历清人的误解，又在今天被重新发现。
不难发现，一款香料命运沉浮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，回看香学鼎盛的年代，汉、唐、宋、明，无不是国家强盛、经济繁荣、万国来朝的年代。如今悄然兴起的国学、香学、汉服热，是否也是一种预示呢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