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成化年间，福建汀州府理刑厅有个叫蒋成的衙役，祖上是大户人家，是个富户，但到他父亲手里时，已经开始没落。但在刑厅里还有个位置，一向是租给他人当的，如今蒋成只好自家去当差。蒋成觉得，别人能当，自己也能当。如果将来能挣些钱来，也好买房娶妻。
而且，他听人说：衙门里面好修行。如果遇到好行方便处，念几声阿弥，舍几文布施，半积阴功半养身，何不妙哉！于是前往衙门，讨来位置，并置办酒席请了班头，挑了个好日子，立在班篷底下伺候。
这天，刑厅坐堂审案，第一根签抽的就是蒋成行杖。蒋成本就心慈，所以下不了*手，勉强拿起板子，强令自己打下去，就如同打在自己身上似的。犯人“啊哟”叫，他自己也跟着“啊哟”叫，打到第五板，自己都眼泪直流，心里还说太重了，恐怕要伤阴德。
然而，刑厅看到这样打板子后大怒，说他肯定预先收了杖钱，他只打了犯人五板，却被罚了十棒。从此之后，只要轮到他行杖，大的虽不太轻，但也不会太重，而且只打肉，不打筋，因此大家都叫他恤刑衙役。
当了一年差，蒋成没赚到几个钱，屈棒倒是被打了上千。想要租与他人当差，别人反倒拿捏起来，说要减租钱，无可奈何，只得自己苦撑。同行都劝他：“不是撑船手，休来弄竹篙。衙门里的钱不好挣，要想进衙门，先喝一碗洗心汤，把良心洗去；还要烧一分告天纸，告辞天理，才能吃得上这碗饭。动不动要行方便，这‘方便’二字是茅坑的别名，别人泻干净，自家腌臜，如果你有做茅坑的度量，只管行方便。不然，请收起。”
蒋成听了也不言语。劝他的人还说：“小钱不去，大钱不来，你也要投些资本，买张票子，自然有些营收。”蒋成却说：“这我也知道，但拿了犯人，自然是狠命的索要了，万一诈不出来，或逼出人命，岂不损了本钱，又损了阴德！”
劝他的人说：“你太迂腐了。那些要十倍、二十倍才会出事，你若只要一两倍，能有什么事！”蒋成说道：“说得也是。只是刑厅不比县衙门，没有贱票，我哪有那本钱？”劝他的人又说：“你可以先付一半，等他发了票，其余可等差钱到手再给也不迟。”蒋成听了如梦初醒，次日便去打听买票。
碰巧有一起水人命，被犯是汀州富户林监生，平日里最喜欢撒钱。蒋成先交了十两，写了一半欠票。次日领了牌，寻了个副手同去。谁知林监生预知事发，他有个相知在浙江做官，跑到浙江求书了。他父亲出来相见，但他父亲是个吝啬*，只封了二两，求蒋成回官。
蒋成心善，不好变脸索要，又不能带他见官，只得拖延几日，等他儿子回来。哪知刑厅的是个心急之人，次日便问：“林监生可曾拿到？”蒋成回答：“去浙江了，求老爷宽限几日。”刑厅一听大怒，说他得钱卖放，打了四十竹板，限三日拿到。
然而，林监生就是不到，刑厅要了三次，蒋成的屁股都打烂了，再也经不起打，只得嗑头哀求：“小的命不好，省力的差事轮到我却费力了，求老爷差个命好的人去拿林监生吧！”刑厅当堂就让他人去了。
果不其然，第二天林监生就到了，那人不费一厘钱，也不受一点惊吓，就得了一大块银子。蒋成去了本钱，只得二两八，连买棒疮膏药都不够，还欠了一身债，从此再也不敢买票。
蒋成在衙门干了20余年，安分也吃亏，钻营也吃亏，要钱也没有，不要钱也没有，只看着他人白手起家，而自己却衣不遮身，食不果腹。所以衙门内外的人给他起了一个混名：蒋晦气。衙门的人早晨见到他，都要大喊叫几声大吉大吉大利。久而久之，连官府的人都知道了。
之前的刑厅，只不过是初一十五不让他上堂，平常还是随班执勤。后来来了一个进士，喜欢穿着齐整、模样干净的，见了衣衫褴褛龌龊的，非打即骂。因此，衙门大小都开始穿绸绢，袖中烧香，到他面前邀宠。蒋成没钱，请不了客买不了衣服，所以新官到任两个月，都不曾差过他一次。有时看见了，都不叫他名字，只喊他“奴才”。
有一天，衙役们地在一起闲聊，蒋成自知不合时宜，于是独坐在围屏后。其中一人说道：“最近新来了一个算命先生，叫华阳山人，说的没有不应验的。”另一个说：“是的，前几天我去算命，他说我明日进宫，果然第二日便差往省城。”还有一人说：“前日他去算命，说我恩星次日到，第二日果然赏了一张好牌。”
大家都说如此灵验，等明日我也去试试。算过的人说：“去算命的人太多，要等半日才轮到。”蒋成心想：有这等活神仙！我也去算算什么时候开始走运啊！可还要跟官，哪有半天工夫去呢？”
这时，有个养济院的孤老喊状，说妻子被同伴打伤，求老爷救急。刑厅本不打算准的，但看到蒋成站在阶下，于是笑说：“让那奴才上来，之前我不曾差你，如今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差你过去。”于是丢下签子，命蒋成去养济院。
碰巧从一个算命馆门前经过，招牌上写着：华阳山人算命，一字不准，不要命金。蒋成想，这就是那活神仙了。于是掀帘进去一看，一个算命的都没有。于是走进去，说了年月日让他算算。
华阳山人一看八字，哼了一声，将八字命纸丢在地上，说：“这命算他有何用？”蒋成说：“好歹算算，不缺你算命钱。”山人说：“这样的八字，我如何忍心要你的算命钱。”
蒋成说：“是何道理？”山人说：“人命不好看运，运不好看星。而你这命太不好的了，从一岁看到百岁，一日好运、一点好星都没有。你这样的八字，就是去化缘，人见了你都要关门闭户。”
蒋成被他这么一说，伤心的掉下眼泪来，说：“先生，你说一字不差。我从出娘胎出来至今，不曾有一日舒心，却想着能等到苦尽甘来。据先生这么说，以后也没什么好运了，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！还不如死了干净！”
山人劝他说：“若想过好日子，除非改八字。”蒋成问：“八字怎么能改？”山人说：“我会改。”于是重新拿来一张命纸，把蒋成原来的八字颠倒一番，又排上五星运限，在后面又批上几句好话，折做几折，塞在蒋成袖中，说：“以后有人问你八字，你只说这命纸上的，保你有好处。”
蒋成知道是哄人的，正打算重新哭，这时有个衙役走进来说：“老爷叫你！”原来是那个养济院的孤老等他不到，便又来告官，因此刑厅差衙役叫蒋成。
蒋成走进衙门，只见刑厅怒冲冲，见他一到，命人开打。蒋成想要辩解，结果被行杖的一拖，袖中掉出一张纸来。刑厅问：“什么东西？”行杖的递上去，刑厅一看是张命纸，再细看，大惊道：“叫他上来。这张命纸从何而来？何人八字？”
蒋成回答：“是小人的狗命。”刑厅大笑：“看你这奴才样，倒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。”于是饶了打，退了堂。回到私衙见了夫人，不停地笑：“我向来信命，今日才知命是没有凭据的。”夫人问：“何以见得？”
刑厅说：“刚才我要打一个衙役，一张命纸从他袖中掉下，竟和我的一样。他做衙役，我做官，天壤之别，而且他还是最落魄的那个，如此看来，命有什么根据？”夫人说：“既然他和你同时降生，必定前世有缘，你该同病相怜，照顾照顾看他才是。”刑厅说：“我正有此意。”
次日升堂，他把蒋成叫来，问他为何如此褴褛。蒋成哭诉之前如何苦，刑厅不胜怜惜，让人拿来十两银子让他买几件新衣帽换了听差。”蒋成嗑头谢了，出去买了几件衣服一顶帽子，又到澡堂洗了个澡，从头至脚焕然一新。
来到衙门，全堂的衙役都恭贺他，还给他起了个徽号：官同年。其他人也羡慕他的衣服，起名叫：御赐宫袍。安息香送给他薰，茉莉花也让他戴，蒋成一时风光无限，弄得六宫粉黛无颜色。
从那以后，刑厅让他贴堂服事，一刻不离，好票都赏他，有疑事也问他，竟然成了刑厅的心腹。蒋成做事不欺公作弊，不曾做一件坏法的事，也不曾昧心得一文钱；对于地方上的事，自是知无不言，言无不尽，倒扶持了一任好刑厅。
不出三年，蒋成在刑厅手下渐渐攒了数千金家产，不仅娶妻生子，还买了房子，只是不敢四处炫耀。
这一天，他忽然想起那个算命先生，于是买来礼物亲自登门拜谢。山人不知是哪门亲戚，蒋成便将之前的事说了。山人想了一会才想起来，说：“那日不过是为了宽慰你罢了！岂可当真？”蒋成说：“我没当真，但后确实如此！”
又把刑厅看见命纸，自己因祸得福的事说了一遍。山人说：“世间竟有这等好事？估计还是你的命好吧，当初我看错了也未可知，说来我再算算。”
蒋成将八字一说，山人仔细一看，说：“这样八字，别说成家立业了，就是饭都没得吃的。你再说说改过的八字。”蒋成把那张命纸给山人看，山人大笑：“照这个八字，你不但发财，还要做官。”蒋成笑说：“先生又取笑了，如今的我都是改八字骗来的，如果天公查出来怕是要追回的，哪能做官？”
山人说：“既然之前的都应验了，后面的哪有不灵之理？待我替你再判几句，留作后日验之。”于是提笔续了个批语。蒋成放在袖中作别而去。
一个月后，刑厅任满，钦取进京。临行前对蒋成说：“我进京想要带你同去，你可愿意？”蒋成说：“蒙老爷大恩，小的情愿跟去服侍老爷。”刑厅便赏给他银子安家。蒋成随行来到了京中，刑厅考选了吏部，蒋成替他内外纠察，不让衙门作弊，尽心尽力，又扶持主人做了一任好官。
主人看他数载勤劳，没啥赏犒他，于是替他做了个吏员的角色，拣个绝好县分，选了主簿出来；做了三年，又升了官，两任官满，衣锦还乡，家资竟以万计。
这不正好又应了算命先生的话。
本故事改编自李渔的《无声戏》第三回改八字苦尽甘来